Monday, October 11, 2010

【权利:3488】 小文三篇

 
 
 
 
 
 
        打起火把照亮人生――刘燕子印象
 
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 茉莉
 
 

  见过刘燕子的人都会觉得她外貌美丽而优雅,有点像林妹妹似的弱不禁风。但是,一个人内在的灵魂成色,则是由另外的标志来显示。留学日本至今已经二十年,这位湖南姑娘走的是一条非同寻常的道路。她逆当今实利主义的时代潮流而动,坚持不懈地以人文主义精神关怀社会,辛勤写作,执着地译介中国底层、流亡文学。
 
  "以海天一色的包容和覆盖的热望,伸向社会的暗角心灵的枯井。……在寻觅'无限'的精神苦旅中,衔着一根思想的苇草。"这是傅正明送给燕子的诗句。
 
  
 
   ◎ 从文学小资走向广阔公共领域
 

  燕子青春时期的诗歌,被行家认为有"独具风格的清丽和澄明"。但那些吟诵"秋雨""孤寂"的诗句,尽管富有灵性,却还是属于小资情调范围的。从九江师专毕业后,燕子走出国门,负笈东瀛。在求学与求生存的同时,她观察并思考日本的现实,批判也借鉴日本的历史。
 
  多年前,燕子送我一本她的散文集《你也是神的一支铅笔》,这本书初步呈现出她的社会关怀意识。日本的人生百态、社会万象,在她笔下都饶有趣味。这位读了教育学和文学两个硕士学位的姑娘,在异乡"不断发现新的草地 ,去喂养自己的精神之羊。"
 
  一个人公开发表作品,那就说明他或她不仅仅是为自己写作,而是不可避免地置身于公共领域之中了。虽然燕子的优美散文具有一定的社会性,但真正令她走向广阔的公共领域的,还是她介入的"东史郎诉讼案" 事件。在现代中日关系史上上,东史郎诉讼案和《东史郎日记》是关于"南京大屠杀"是否虚构的论争焦点。
 
  自1997年认识东史郎先生,燕子就担任他的义务中文翻译,为揭露二战期间日军侵略罪行四处奔走。这种对公共生活的参与,是以一种"公共记忆"的方式来发挥作用,召唤人们重新记忆被忘却的历史。此外,燕子还关注中国贫困儿童就学、慰安妇等问题,并与人合译日本评论家津田道夫的《南京大屠杀和日本人的精神构造》,以及《战争罪责》、《家永三郎自传》等著作。
 
  在六十万旅日华人中,燕子是唯一为东史郎做没有报酬的中文翻译的。当时她体弱多病、要拿学位和打工谋生。有一次跟着东史郎跑中国各地演讲,燕子生病发高烧,在香港会场上两眼一黑,扑通倒下。但燕子认为:"历史,总是在暗处,要有人打起松明火把才能照耀出暗部。"
 
  当今中国人包括海外华人,大都把生命安放在私人世俗事务里面,把自己排除于公共领域之外。而燕子却在众人退隐的时候,毫不犹豫地走入公共领域。不愿将尘世生命葬送在由物欲构成的个人幸福之中,她在公共生活中打起松明火把,也照亮了自己的人生。
 
 

   ◎ 译介底层流亡文学和"以血书写者"
 

  人们常把不同语言之间的翻译,比作交通工具的换乘。但翻译不仅具有工具性,被西方翻译家奉为"守护神"的圣杰罗姆认为:"文学翻译尤其是一项伦理任务,而且是一项反映和复制文学本身的角色的任务,这角色就是扩大我们的同情、教育我们的心灵,……"
 
  在译介中国文学方面,首先有一个选择的问题。从事译介的人都知道,翻译当今哪些中文作品最为吃香。即使是西方的译者也不得不迎合商业化潮流,去翻译一些媚俗的作品。由于中国专制政治施加的压力,许多译者对中国的底层文学和流亡文学视而不见、避之不及。
 
  2000年,燕子和一批中国留学生在日本创办了一个名叫《蓝》的中日文双语文学杂志。他们把该杂志的特征定为:"挖掘潜在的、民间的、甚至无法发出声音的、被历史和表面信息淹没的文学。边缘的,底层的,萌芽的,具独特个性的文学。海外流亡中国作家的创作。"这份缺乏经费却独具一格的文学杂志,介绍了大批海内外底层、流亡文学的作家和作品。
 
  而燕子本人,在日本大学教书的同时,长期投入到中国底层、流亡文学的译介之中。自2000年起,她用四年时间翻译和研究流亡诗人黄翔,在日本出版专著《黄翔的诗和诗想》。她感兴趣的不仅是黄翔的诗歌,更想要把黄翔这个差点被黑暗吞噬的人,"带出时间的深渊"。
 
  而后,燕子又用了四年的时间翻译廖亦武的《中国底层访谈录》。为了让日本人了解中国底层,此书光是做注释就是5万文字。在翻译《反革命分子刘德》一文时,燕子不明白中共的刑罚附加刑"剥夺政治权利"的含义,还曾特地向我这个前政治犯请教。
 
  2005年7月,燕子夫妇前来瑞典看望我们。当时正在研究西藏流亡诗歌的傅正明,给他们朗诵了藏族诗人旦真旺青的诗歌。被诗句感动了的燕子从此与西藏结缘,关心西藏苦难的命运。她亲自到北京探望唯色,而后开始翻译唯色的《杀劫》一书。日本人做学问讲究精雕细刻,西藏的大量的地名,人名,传统,都必须找到藏语原文,关于文革的名词必须加以大量注释。因此,燕子做西藏这个题目倍加辛苦。此外,燕子还在日本报刊写读书专栏,不断介绍唯色和王力雄的作品。
 
  在日本翻译这一类作品,燕子从来没有得过翻译费,有时还得自己掏钱买书送人。那么,是什么支撑着燕子,以羸弱的身躯去承担这样的重荷?为什么她要选择被主流所回避的、被禁止的作品去翻译?有着类似《圣经》的拉丁文译者圣杰罗姆的理念,燕子把翻译当作一项伦理任务。她说:"历史一定要有有心人来记录,否则,我们真的将成为世界上最无耻、无赖的民族,在精神上一无所靠。"
 
  一个民族精神的传承,要靠反映社会疾苦的严肃文学。王国维曾经引用尼采的名言:"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写者。"被剥夺政治自由的作家,文学是他们唯一诉说悲愤和呼吁良知的园地。如果所有的译介者都去迎合泡沫式的消费文化,拒绝化血为墨的作品,那么,他们不但背叛了翻译的伦理,也背叛了这个时代。独具慧眼的译介者刘燕子,在异国他乡孤独而锲而不舍地,守护着严肃文学的一丝血脉。
 
 
 
   ◎ 历史黑白镜头与基督教人文精神
 

  1989年"六四"发生时,燕子正在长沙结核病医院住院,被隔离整整一年。没能参与八九民运的她,一直在精神上为六四受害者守灵。她经常在大学里和日本学生谈"六四",并在2005年与她的先生――日本哲学教授山田正行一起,提名天安门母亲获诺贝尔和平奖。在对中国人权问题"自律自规"的日本,燕子译介中国系狱作家的作品,撰文呼吁日本人不要隔岸观火,因为沉默就是共谋。近年来,燕子夫妇还旅行各国,走访因"六四"漂泊异乡不能归国的流亡者。
 
  在昔日的朋友眼里,柔弱的燕子现在已经变得不可理喻,她居然成了"一个赤膊上阵的革命者",和唯色、廖亦武这类"猛男猛女"混在一起。现实的幻灭,使多少当年曾如雄鹰般展翅的热血青年,而后像碎了壳的蜗牛爬回地面。他们不再去探求道路,而一味贪吃经济繁荣的果子。退出抗争的人,往往要为自己寻找理由,要否认与一个压迫人的制度抗争的必要性。
 
  中国国安部注意到了这位经常涉及敏感问题的日籍华人,燕子和她的日本夫君因此成了被邀喝茶的对象,受到中国当局的严肃"教育"。但燕子知道做人的底线和尊严在哪里。真正的勇士不一定是喜欢冒险的人,他们只是面临威胁不退缩而已。
 
  在燕子的童年记忆里,存有一些类似黑白照片的历史镜头。1965年的四清运动,她那在北京林业部设计院工作的爷爷,被诬告为"逃亡地主",押解到老家批斗而死。爷爷被批斗时,始终昂着头不服。当燕子长大和父亲一起回老家,探望爷爷的衣冠冢,因为突发的洪水过不了河,白发苍苍的父亲哭倒在一堆烂泥里。
 
  这些令人心碎的黑白画面,与当今灯红酒绿的"和谐"社会格格不入。这些镜头仿佛早已被人遗忘,但却在不知不觉之中,潜藏在个人和集体的深层记忆里,使人们得以认识我们是谁,我们来自何处。由此我们知道了,为什么燕子会独独钟情于那些书写苦难的文学。她的祖父把中国传统的士人气节遗传给了她,她因此有了悲悯的眼光去看人间的文学,不能忍受人类欺压人类的事情。
 
  "如果不仰望神,我们靠什么苟活于世?"这是燕子和我讨论的问题。燕子的信仰受她的夫君山田的影响。山田是一位富有博爱精神的虔诚的基督徒,被我们视为"日本的良心"。多年前,山田在日本创建了奥斯威辛和平博物馆,使日本人通过奥斯威辛的悲惨,思考日本的侵略战争及战争责任。在日本主流社会患"集体健忘症"的时候,他是极少数顽强的抵抗者和行动者之一。
 
  2009年9月,燕子终于在教会蒙召。虽然我是不肯进入任何宗教的人,但我欣赏燕子信仰的纯正,欣赏她对人的挚爱与宽容之心。近年来,海内外不少华人基督徒高谈以基督教拯救中国,但他们却回避现实的黑暗和苦难,主张顺服强权。低调、谦卑而又坚毅的燕子,以她所做的一切,告诉我这类不信神的人,什么才是真正的基督教人文精神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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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载香港《开放》杂志2010年十月号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温家宝应读懂的书:《论出版自由》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茉莉
 

  凡是对中共党史有深入了解的人,大都会对温家宝一系列关于民主和政治体制改革的言论,持一种难以相信的态度。六十多年前,中国共产党人尚呆在延安山沟沟里的时候,毛泽东就高唱:"历史给予我们的任务,中心的本质的东西是争取民主。"其口气比今天的温家宝更坚定。被蛇咬过的人,会终身害怕草绳。
 
  但不管我们如何难以相信,还是应该给温家宝以机会,看他是否实践自己的承诺。有些人指责温家宝"伪善"作秀,这种指责自有道理。可是,作秀是全世界政客的本职工作,伪善也不是什么特别坏的事情。西人有言:"伪善是邪恶向德性所表示的一种敬意。"因为假冒的善人要努力使别人相信他是有道德的,这样便承认了善德的权威。
 
  因此,温家宝的讲话可视为他向民主表示的一种敬意,是对民主普世性的承认。不管其目的如何,他的讲话给他自己确立了一个标尺,我们可以用这杆标尺,去衡量他到底做了什么,做到了多少。也许温家宝确实真有此意,但他只是中共政治局八个常委中的一员,形格势禁,难以举而措之。
 
  在八名常委中,温家宝不仅是最爱谈民主的人,据说还是最爱读书的人。他自称"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",并倡导公众读书,大谈其读书心得。温家宝爱读的书有:古罗马的《沉思录》,18世纪英国经济学家和伦理学家亚当・斯密的《道德情操论》,以及俄罗斯文学等。
 
  很遗憾,十七世纪英国伟大的诗人、政论家弥尔顿的《论出版自由》,尚未列入温家宝爱读的书目之中。如果温家宝先生真想要践行他的民主理念,在现行体制下,他又暂时无法做一些很大很困难的事情,可以先学习弥尔顿的《论出版自由》,从开放报禁,还人民言论、新闻出版自由等方面着手。这些自由,只是最基本的公民权利而已。
 
  早在1958年,中国就翻译出版了弥尔顿的《论出版自由》,当时在译本后面提及弥尔顿有"资产阶级世界观的局限性"。但弥尔顿不仅是为资产阶级争取出版自由,他在演讲中说:"因为我们想获得的自由,……我们所希望的只是开明地听取人民的怨诉,并作深入的考虑和迅速的改革,这样便达到了贤哲们所希求的人权自由的最大限度。"
 
  弥尔顿认为,人是理性的动物,具有判断是非、辨别真假的能力。"真理和悟性绝不能像商品一样加以垄断。"但人们追求真理的行为,总是会受到一些外部力量的刁难甚至是阻碍,其中为害最大的就是出版检查制度。弥尔顿观点的重中之重,是呼吁公众的批判意识免受国家机关的侵犯。
 
  而在温家宝等人治下的中国,目前还有一串长长的禁书目录,被禁的还有不少杂志和网刊,包括《争鸣》等海外政论杂志。在出版问题上,中国目前实行的是"预审制"和"追惩制"两种制度,对不同声音严加防范。如果温家宝先生仔细读懂了弥尔顿的《论出版自由》,就会认识到书报检查制度的祸害之严重。新闻出版自由在本质上就是民主问题,开放了报禁,温家宝先生就走出了践行民主的第一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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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载《争鸣》杂志2010年十月号
 
  
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沉醉在南欧的乡村
 
    
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    茉莉
 

人们常常会爱上与自己个性不同的人。风景也是如此,异域的新奇往往令人沉醉。
 
记得那年伊拉克战争爆发,瑞典大使馆工作人员全部撤回本国,只留下一位于伊拉克本地雇用的看门人。在各国驻伊使馆都被砸被抢之时,那位老看门人阻止了本族同胞的冲入,勇敢地保卫了瑞典大使馆。
 
深为感动的瑞典人想要答谢这位忠实的老雇员,问老人有什么需要满足的愿望。老人指着大使馆墙上的一张瑞典风景画,羞怯地说:"我想要看看瑞典的白雪。"一辈子生活在干燥的沙漠地区,那位伊拉克老人对风景画上的白雪黑森林,已偷偷地心仪很久了。
 
而许多瑞典人却向往没有冰雪的南方。在西班牙等地,建成了瑞典人居住的营地。为了享受南欧的和煦阳光,不少瑞典老人退休之后,在那边买房子安度晚年。人们迁居异乡,大都由于本土的缺憾,因此才要逃避家园。
 
对一些瑞典作家来说,南欧风情是他们不倦的题材。他们描绘在希腊和意大利漫游的经历,令他们痴迷的,不是旅游手册里介绍的著名景点,而是一些偏僻的乡村和岛屿。
 
南欧乡间的生活,令人惊异地宁静。耀眼的蓝天,轻柔的云朵,村里的房舍墙壁是白色的,橄榄树在地中海的微风中轻摇。来自北欧的作家漫步走去,穿过美丽的峡谷到达小村。坐在木兰花旁,喝一杯Raki(希腊酒精饮料)。
 
地中海岛上的某个村庄,有一个小广场,旁边矗立一座小教堂。在小咖啡馆,有些人在玩骨牌。穿黑色衣服的老人拿着拐杖,坐在桌子边喝葡萄酒,边谈论天气,有时会冒出一两句惊人的睿智之语。
 
村里的男人大都是木匠和渔民。村里的女人一边聊家常,一边勤劳地编织,还会给男人们斟酒。南欧的乡下人好客,瑞典人很开心地品尝他们做的鲜鱼汤和黄瓜酱,享受他们纯朴的友情。柠檬树繁茂的枝叶,在地上留下浓重的阴影。
 
笔者只匆匆游过一次南欧,来不及静静地观赏,倒是在瑞典作家细腻而质感的文字中,悟出人类的心理和感情需求。希腊等南欧国家不是欧洲先进的社会模式,但瑞典作家们对这些国家却情有独钟。
 
除了特有的风景美之外,一个重要的原因是,人与人之间需要理解和沟通。逃出北欧高科技都市的压力,他们在南欧和乡下人一起在餐馆里打嗝,在酒醉后撒野,无所顾忌地谈天说地。生活的本质就是这样简单而真实。
 
那是比北欧更温暖更恬静的地方。南欧乡村的桌椅家具,还保留着木匠的手工活,那拙朴的手工艺令瑞典人迷恋。在北欧,手工家具早已消失,到处充斥着机器流水线上成批制造出来的"IKEA"产品。在现代工业化社会生活,人会感觉到孤独、冷漠和疏离。于是,作家们去和南欧的乡村结成情缘,在那里寻觅灵魂的慰藉,以及浪漫的怀旧之思。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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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载台湾《中国时报》人间副刊 20100,9,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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